清 黄山寿 拟古山水册
文/五十弦
明清的才子数不胜数,有名的有唐寅,有徐渭,有袁枚,有李渔,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是鼎鼎有名,但他们所有人加起来也抵不过一个张岱。大千世界,芸芸众生。有的人一生平凡无奇,而有的人,生来注定成为传说。张岱生于显宦门第,簪缨世家。先辈均是饱学鸿儒,家学渊源。他从小锦衣玉食,养尊处优。吃喝玩乐,无一不精。诗词歌赋,无一不通。前半生享尽浮华,后半生历尽苍凉。张岱是公子中的才子,也是才子中的名士。是文学家中的异类,也是史学家中的奇葩。是明末的时尚先生,也是绝代的风流公子。是文中之翘楚,也是晚明之绝调。
无论是谁,只要靠近他,就会迷恋他。而且越是了解,越是痴迷。这份倾慕,跟他所有的外在标签都没有关系,而是源自于他骨子里的那份痴。
由于祖上都身居高位,张岱是个实打实的富贵第五代,先天条件优越,自幼爱好无数,迷恋一切美好的事物。首先,对于吃,他不仅精通,还很讲究,不仅讲究,还很挑剔,达到了三不吃的状态:非时鲜不吃,非特产不吃,非精致烹调不吃。每年一到农历十月,秋风起,蟹脚痒,张岱便与亲朋好友成立蟹会,相约于午后,轮流做东,开始秋之蟹宴。这蟹宴,不光只是吃螃蟹这么简单,而是以螃蟹做主角,肥腊鸭、朱乳酪做配角,琥珀般的醉蚶,玉版似的白菜来陪衬,谢橘、风栗、风菱等果品做点缀,然后,饮一盏玉壶冰,尝一箸兵坑笋,再配一口新余杭白,酒足饭饱,再品一杯极佳的兰雪芽,神仙不过如此。
张岱嗜食橘子,而且一定要是樊江陈氏的橘子。每年他都亲自到陈氏橘园买橘,只因那里的橘子是全国数得上的。橘子买来后,就用金城稻草或燥松毛包裹,放在黄砂缸里,每十天换一次,用这种古早的方法保鲜。这样一直到三月底,都会有新鲜甘脆的橘子享用。张岱不仅会吃,还身体力行,自创美食。他喜欢乳酪,但他认为市面上卖的乳酪,被商贩弄得气味全失,一点都不好吃,压根入不了口。为了做出好吃的乳酪,这个素来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居然养了一头牛,不辞辛劳,不嫌麻烦,亲自动手做乳酪,并研发了各种吃法——或煎酥,或作皮,或缚饼,或盐腌,或醋捉,美味之佳妙,甚至引得甜品店老板亲自上门来讨取秘方,真是令人咄咄称奇。张岱不仅饮食考究,而且留心细节,于饮食方面,颇多心得。他发现,烤肉的时候,以芝麻花为末,撒在肉上,烤出来的油,就不会流的到处都是。吃螃蟹后,用蟹脐洗手,手上就不会再有腥气。吃荔枝过多,用荔枝壳泡水饮用,就能解除醉荔枝的症状。
他是如此地热爱生活,热气腾腾地活着,活得真实而又痛快淋漓,活出一个丰富而又美好的自己。
张岱不仅热爱美食,而且精通茶道,与此同时,他还有一口品水的绝活,只要抿一口,就能知道是哪里的水。当时,品茶界的大腕是闵汶水,名人都以能和他一饮而为荣,但是,闵老偏偏又是出了名的不近人情,一般人想要跟他结交,那是想都不要想的。那一天,风和日清,张岱慕名去拜访闵老。可是,闵老却让他一等再等,从午后等到夜深,这才欣然煮茶待客。张岱的诚意通过了考验,而闵老的试探才刚刚开始。当张岱捧着茶杯请教茶名时,闵老随口答是阆苑茶。张岱喝了一口茶,慢吞吞地道:“您老人家别骗我了,这茶虽然是阆苑制法,可味道却不像。”张岱咂了砸嘴,一本正经地道:“这茶怎么这么像罗岕茶呢?”这时的张岱已经令闵老另眼相看了,接着,张岱又问道:“这是什么水呢?”凭着对水的熟悉,张岱摇头道:“别骗我,惠泉离此地近千里,一路到此,水质必然大打折扣,可现在这茶水却犹如新汲一般,这又是怎么回事呢?” 闵老连声道:“不敢再隐瞒你了,要取惠泉水,一定要淘新井,这样运来的鲜活泉水,其清冽程度自然非同寻常。”闵老心中暗自叹服,他本以为这个公子哥儿不过是个附庸风雅的草包,没想到却是个难得一见的品鉴高手。
他一面咂舌称奇,一面重新泡了一壶茶,倒了满满一杯给张岱,让他品尝。
张岱喝了一口便笑道:“这茶香味浓烈,味道淳厚,闵老,这是春茶吧,刚刚煮的一定是秋茶。”闵老哈哈大笑,拍了拍张岱的肩膀,“小子,我今年七十岁了,遇到过无数精通茶道的人,但没有一个能及得上你!你这个朋友,我交定了!”凭着耐心执着和对茶艺的精通,张岱终于把茶界大腕闵汶水拿下,和他成了忘年之交,时常切磋茶艺,品茗问道。作为一个茶痴,张岱不仅懂得品茶,还会制茶,不仅会制茶,一不小心炮制出来的兰雪茶,还愣是逼得当时号称茶界首位的松萝茶自动退位让贤、俯首称臣,传为一时佳话。在张岱游戏人间,放荡不羁的外表下,藏着一颗坚韧不拔的内心。他本就天分极高,偏偏做任何事又都肯下功夫、花心思,以致无所不通,无所不精,成为中国文化史上不可多得的全才。
作为一个标准的公子哥儿,除了精于吃喝,张岱还醉心戏曲。他精于赏鉴,善于编戏导戏,是当时曲苑导师级的人物。从张岱祖父开始,张家就蓄养声伎,祖孙三代,养了六个戏班子,分别唤作可餐班、武陵班、梯仙班、吴郡班、苏小小班、茂苑班。在这样的熏陶下,张岱理所当然成了资深戏迷。可以说,在他前半生的世界里,几乎无一日不在丝竹声中度过,就连乘着月色去山艇子书屋读书时,都会让家中声伎在船头唱曲,而他就躺在舟中赏月。五里水路,灯火寂寂,张岱就在那悠扬婉转的曲声中陶然入梦,一枕黑甜,殊不寂寞。
崇祯二年中秋,张岱途经镇江去兖州。傍晚时分,月光倒入水中,江中波涛吞吐,水天一色,张岱心中已是十分欢喜。
等船来到金山寺,已是二更时分。张岱来到大殿,发现四处静悄悄,黑漆漆的,而林下漏月光,疏疏如残雪。对此美景,张岱突发奇想,在这样的地方,自然就该唱梁红玉击鼓大战金山啊!于是一声令下,锣鼓喧天,灯火通明,伶人唱起了韩世忠大破金兵这出戏。张岱痛快了,却惊醒了一寺僧人,他们半夜揉着眼睛有滋有味地看了几出戏,然后目瞪口呆地看着众人飘然离去,不知对方是人是仙?崇祯七年中秋,张岱和朋友聚会于蕺山亭。一众公子痛饮美酒,合唱“澄湖万顷”,声如潮涌,山为雷动。夜深时分,戏瘾发作的张岱又命声伎在山亭唱戏,这一场唱作俱佳、妙入情理的山亭夜戏,令千余名观众听得屏气凝息,如痴如醉。张岱的率性,由此可见一斑。而张岱对于戏曲的痴迷,也由此可见一斑。
越中一带,园亭开创从张岱的高祖张内山先生开始,因此,张家子弟对造园都非常精通。陔萼楼后面的老屋坍塌后,张岱便命人筑基四尺,造了一间大书屋。后墙种了三株西瓜瓢大的牡丹,盛放之时,三百余朵牡丹自墙上蔓延开来,煞是好看。屋前两株西府海棠,花开时如同积雪三尺。几峰太湖石旁,西溪梅花梅骨古劲,滇茶妩媚。梅根种西番莲,缠绕如缨络。小轩窗外搭了竹棚,蔷薇覆盖其上。石阶下翠草深三尺,秋海棠疏疏杂入。前后明窗,宝襄西府,渐成暗绿色。墙西稍有空地,蜡梅补上。后窗方竹数竿,潇潇洒洒,挂着郑子昭“满耳秋声”横披一幅。在这里,绿暗侵纱,照面成碧。天光下射,望空视之,晶沁如玻璃、云母。坐在这里的人,永远都在清凉世界。春天,不二斋四壁下都是空谷幽兰,幽香扑鼻。槛前有芍药半亩,多数是异本。重阳前后,菊花移到北窗下,高高低低摆了五层,颜色空明,天光晶映,如沉秋水。到了冬天,梧桐叶落,蜡梅花开,暖日晒窗,红炉毾氍。张岱又用昆山石种水仙,列在台阶上。这些既是张岱读书的地方,又是张岱的秘密花园,展示了他极强的审美天赋,极高的个人品味,以及极雅的生活情趣。
他在这个私人领地里无拘无束,自由自在,待得高兴了,寒暑都不轻易出门,只在自己打造的天地里读书唱游,沉迷其中。
除此之外,他还定了一条规矩,这些精美的书斋,只欢迎高流佳客,俗气的人就不要进来了,让人不禁莞尔。
有人说,贵公子精通吃喝玩乐,不足为奇,不过仗着两个臭钱罢了。可是,如果这个公子哥儿在玩物丧志之余,还好弄笔墨,写得一手绝世好文章,那就不免令人惊艳了。
崇祯五年十二月,余住西湖。大雪三日,湖中人鸟声俱绝。是日更定矣,余拏一小舟,拥毳衣炉火,独往湖心亭看雪。雾凇沆砀,天与云与山与水,上下一白。湖上影子,惟长堤一痕、湖心亭一点,与余舟一芥、舟中人两三粒而已。到亭上,有两人铺毡对坐,一童子烧酒炉正沸。见余,大喜曰:“湖中焉得更有此人!”拉余同饮,余强饮三大白而别。问其姓氏,是金陵人,客此。及下船,舟子喃喃曰:“莫说相公痴,更有痴似相公者!”——张岱《湖心亭看雪》
崇祯五年的冬天,在大雪三日,千山鸟飞绝,万径人踪灭的深夜,张岱纵轻舟独往湖心亭看雪。那个夜晚,万籁俱寂。湖上雪光水气,一片弥漫。天与云,山与水,从上到下,一应俱白。湖上的影子,只有一痕长堤,一点小亭,与一芥扁舟,舟中两三粒人儿而已。正当张岱打算弃舟登岸,独享这一人的狂欢时,却发现早已有人捷足先登。当亭中两人意外发现了水天一色之中,独立舟头的张岱,一愣之下,登时大喜:“在这湖中,哪里还能碰到您这样闲情雅致的人呢?”张家几个兄弟都是不善饮酒的,但是面对此情此景,张岱却连喝三杯,这才告辞而去。下船后,张岱脚步踉跄,舟子喃喃自语:“莫说相公痴,更有痴似相公者!”对于舟子来说,寒夜孤身赏雪的张岱已经是个痴人了,没想到湖心亭中居然还有比张岱更痴的人,实在难以理解他们如此狷狂孤介的行径。可是,我想,当那两名金陵客人在说“湖中焉得更有此人”时,张岱的心中,怕也正是这句话吧?当高山遇上流水,抚琴遇到知音,即便不能饮酒的张岱,也要勉强浮三大白而别。张岱写下此文的时候,明朝早已灭亡了,清朝也已建立了二三十年。可他并没有沿用清太宗皇太极的年号——天聪六年,而是使用明朝旧历——崇祯五年。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,落笔时,不知饱含张岱多少故国之思?这篇《湖心亭看雪》,被认为是迄今为止描写西湖最漂亮的文章,足以令张岱坐稳明清散文大家的位子。它既展现了张岱的绝世才华,也流露了张岱骨子里的执着与深情。
除了精吃喝、善品茗、恋戏曲、好精舍,张岱还喜欢斗鸡、蹴鞠、华灯、烟火、弹琴、古董……总之,但凡享乐的事情,张岱就没有不爱的,而但凡喜爱的一切,他总能做到顶尖水平,成为大师级人物。这一切,除了天资聪颖,大抵是因为一个痴字。正是由于他对爱好的痴迷执着,一往情深,才会把一切做到极致,成为一个有品有才又有趣的公子哥儿。但,如果张岱一直在繁华靡丽的世界里恣意狂欢,闲了就喝喝茶,写写文章,那么,他最多不过就是个公子中的才子,并不值得我们如此缅怀。命运的转折点在张岱四十八岁出现,那一年,清兵的铁蹄踏入山海关,明朝灭亡。当时,很多忠义节烈之士纷纷殉国,很多贪生怕死之徒转投新主,而张岱,这个终夜举着华灯唱游的贵公子,则做了一个惊世之举——披发入山,著书立说。
他隐居山中,写出了史书巨著《石匮书》,还有百科全书《夜航船》等绝世佳作。明朝亡了,他写《石匮书》,西湖毁了,他写《西湖梦寻》,繁华的昔日没了,他写《陶庵梦忆》……曾经所有一切的美好,曾被无情地摧毁,又从他的笔下再现,一一重生。一代朝廷覆灭,武将战死,文臣殉国,一介文人张岱,用另一种方式,紧紧守护着旧梦故国,昔日山河。其实,如果他愿意,只要转个身,向新朝俯首称臣,就可以继续做他的张公子,过逍遥快活的日子。可是,他虽是公子哥儿,虽然学剑不成学仙不成,学农学圃都不成,被人呼做废物、败家子,但气节还是有的。当他在祖辈为他造就的金马玉堂,过着神仙般悠游自在的日子时,他是高贵的。当国破家亡,他毁家产,举义旗,招募五千余人,投奔鲁王麾下抗清复明时,他是高贵的。当复明无望,他避入深山,身边只有破床碎几,折鼎病琴,与残书数帙,缺砚一方,在臼米挑粪,忍饥挨饿之余,一门心思著书立说时,他更是高贵的。这个公子哥儿,在游戏人间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孤臣贞士之心。他甘愿放弃繁华富贵,守着一盏孤灯,用一支枯笔,写下深情往事。虽然字里行间轻描淡写,一派轻松,但背后藏起的辛酸总是令人忍不住谓叹。全仗着他的一点痴心,我们才得以翻开那一幅绵长的画卷,知道那一日的花,那一夜的雪,那一年的烟火,曾经如何绮丽地盛放,在大明的夜空。朝代的更迭,既毁了张岱,又成全了张岱。一代公子哥儿,最终活成了绝世才子。
(本文转自微信公众号“菊斋”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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